计程车上

在纽约开计程车，可说是一件很不简单的事，可是干这一行有一件事是你想像不到的，那就是可以碰到许多有趣的人。

譬如说，那天下午，我在中央公园外接到一个客人，她不是很容易描述的那种女性。她长得并不漂亮，但也不难看，大约二十七岁左右。

她上了车说：「只要穿过公园。」

我开了一段路，就慢下来了。她又说：「只要穿过公园。」

我从照后镜中看过她两次，我可以看出，她不是来观光的，她有心事。所以我说：「我可以在这里停一会，计时表就关起来了，你知道吗？」

她回说：「谢谢你，不要停下来，我不会为了车费而担忧。」

「妳是不是宁愿我不说话？」

她正要开口说「是」的时候，忽然改变主意，说：「不！真的，我希望你继续说下去。」

好有趣，这样一来，我倒找不到话来说了。她反而帮我找话题：「他们是不是都叫你路贝？」我掉过头去看她，原来她正在看我驾驶照上的名字。我说：「是的，大家都叫路贝。只有我太太叫我路朋。」

现在，话匣子已经打开，我说了许多没有对旁人说过的话，即使我太太也没有对她说过。因为我觉得以后还有时间告诉太太，何必急著说呢？

我又告诉她，太太逼著我写一部小说。像我这样一个只受过一点点教育的人，要我写小说！虽然我荟集的资料不少，那些资料就是开计程车所碰到的那些人物。接着我又告诉她许多夫妇俩同享的种种乐趣。现在她在注意听我的话了。非常注意地听，仿佛忘了自己的问题。我觉得这样对她有帮助，只要她这样听，我也可以继续讲下去。我抑制自己的情感已经很久，这一回可以好好说个痛快。

我告诉她，我和太太是怎样认识的，有提到我的岳父，起初他对我很兇，因为他不愿意自己女儿嫁给一个司机，他说我们的将来很渺茫，可是他错了。也许有许多东西，我们都没有，可是人生中最重要的种种，我们都全备了。

我不知道绕公园走了多少圈，最后，那位女士说：「路贝，我现在要回家去。」她告诉我，她的家在东三十九号街。

往郊区的路上，车辆很挤，所以我没有再说什么话，到了目的地，她付了车资，我找了钱，就把计程表拉了起来。

我说：「我希望我这样说话，对妳有一点帮助。这样跟妳说话，我自己也觉得很痛快。」

她说：「路贝，你已经使我舒服了许多。招呼你时，我才从医师那里出来。我认为整个世界都到了末日了。现在我知道事实上并不如此。只不过是我要离开这世界了，我的丈夫还会活下去。也许他以后会像你提到你太太一样，讲起我的种种。我要好好度过这最后几个月，直到我必须离开这世界的那一天。」

她弯过身体来，摸了摸我的手，说：「谢谢你！」她就走了。